魏景山的人生华彩乐章开始得很早。
作为上海美专油画系的首届毕业生，他与陈逸飞、夏葆元被并称为“上海油画三剑客”。34岁那年，他和陈逸飞合作完成油画《占领总统府》，这幅再现伟大历史时刻的巨作让他们的名字写入了新中国美术史。
而在此后的漫长的时光里，“剑客”魏景山似乎收敛了“剑芒”。他不刻意寻求观众的掌声，不举办个人展览，也拒绝创作“商品”。
他近乎固执地坚守着内心对艺术的纯粹追求，创作属于自己的人生“奏鸣曲”。
魏景山最近正在修复他的旧作 梁进青 摄
不久前，在上海浦东美术馆举办的“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上，记者遇见了一位白发老者，他站在《占领总统府》前，凝视良久……
几天后，在一间不大的旧画室里，记者再次见到了他——今年82岁的魏景山。
虽然天气炎热，但他还是坚持到画室工作，为的是修复两幅旧作。那是他年轻时去西藏与内蒙古采风后创作的大画——现代意味的构图、鲜活明亮的色彩，映照出创作者内心炙热的情感，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是那样淡然。
陈逸飞、魏景山 《占领总统府》 1977年 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藏
我们都坚信写实的力量
上观：现在回想40多年前创作《占领总统府》的过程，您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魏景山：可能是我和陈逸飞去南京参观总统府的场景。1977年，我们俩同在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上海油画雕塑院前身）工作。有一天他跟我说，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需要一批军事历史题材的画作，问我要不要一起创作，我一口答应了。
我们的任务是创作一幅反映解放军解放南京这一重要历史时刻的油画，当时的题目是《蒋家王朝的覆灭》。我们俩都是画写实油画的，写实必须以写生为主要手段，这样才能尽可能真实地还原那个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时刻，所以南京的总统府是我们要实地考察的重要场景。
我记得工作人员带我们走上总统府的门楼，楼顶很窄小，我们在那里拍了很多照片。一路上，我们还做了一些采访、画了一些速写，并收集了不少素材。
上观：这幅画所呈现的俯视视角令人震撼，成就了中国当代美术史上的经典样式。你们当时是如何构思的？
魏景山：回上海后，我们以不同的构图、不同的人物安排，构思了好几稿。最终，决定采取俯视的视角，把视点聚焦在一位升旗的战士和冉冉上升、迎风飘扬的红旗上。当时还没有五星红旗，这面红旗象征着革命的胜利。
我们把构图确定下来后，先用泥塑塑造了雕塑小稿，在不同光源的照射下，模拟出不同的明暗效果，以及人物的造型、动作和位置。
我们向上海电影制片厂借了一些服装，以及冲锋枪、机关枪、铜盔等道具，还把冲锋枪放到灯下，模拟冲锋枪在不同光线角度下的色彩变化。
那时候的油雕院在长乐路上，经常有美术界的朋友来看我们画画。我们就抓住机会，根据人物塑造的需要，请他们穿上军装充当模特。
上观：作为一幅历史画，人物的关系、人物的心理状态也决定了它是否能打动人心。
魏景山：画写实油画并不等同于画历史照片，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艺术想象和艺术加工的创作。人物的组合是决定这幅画的关键。为此，我们塑造了那个注视着迎风向上的红旗的战士，紧握枪杆、昂首挺立的小战士，头部受伤、兴奋地召唤着同志们的老战士，以及那位看着手表、记下那个令人难忘的历史时刻的指挥员……
魏景山（右）与陈逸飞在画室
上观：整个创作过程大概持续了多久？
魏景山：我记得是比较顺利的。因为当时的创作氛围比较宽松，没有受到什么干扰，再加上我和陈逸飞的合作非常默契，几个月就画完了。
这幅画后来改名为《占领总统府》，成为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重要收藏。其实，我们当年也没有想到它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力，只想尽自己的所能把它画好。
上观：您和陈逸飞的这份默契从何而来？
魏景山：我们俩的性格其实很不一样，但我们对于绘画的观念非常一致，我们都相信写实的力量，相信写实油画能够打动人心。
陈逸飞、魏景山 《开路先锋》 1972年 中华艺术宫藏
把最新鲜的感觉留在画面上
上观：在创作《占领总统府》之前，您和陈逸飞合作了《开路先锋》，这幅画在全国美展上一鸣惊人。当年你们俩只有二十几岁，这幅意气风发的作品是如何诞生的？
魏景山：画这幅画之前，我曾在上海铁路局体验生活，和铁路工人们一起工作。为了创作《开路先锋》，我和陈逸飞到梅山铁矿采风，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我们认识了周长江，他当年是一位美术爱好者，后来成了著名艺术家。我们觉得他的形象非常好，浓眉大眼，精气神很足，就提出请他当模特。
上观：这幅画虽然诞生在特殊年代，但你们用类似宽银幕的视角，赋予了这一工业题材作品以史诗性的品质。
魏景山：那个年代的油画追求的都是大尺幅，红旗、拳头是最常见的元素。我们想尝试摆脱这种程式，因此在创作的时候，采用了比较低的视角，人物就显得比较高大，我们还在其中运用了自己喜欢的色彩。
上观：您在上海美专读书的时候，和陈逸飞、夏葆元被并称为“美专三才子”，后来又被誉为“上海油画三剑客”。这份敢于突破陈规的“剑气”，是否与美专当年的教学氛围有关？
魏景山：作为美专油画系的第一批学生，我们非常幸运。当年的上海美专云集了颜文樑、吴大羽、张充仁、周碧初、哈定、孟光、张隆基等一批既有专业精神又有人文情怀的大艺术家，他们用自己的眼界与用心，为我们打下了坚实的绘画基础，也在潜移默化间培育我们独立思考、敢于突破的创造力。
我记得孟光老师的家在思南路77号，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就在那里开设“孟光画室”。到上海美专任教后，他一直葆有一颗赤子之心，和我们这些学生毫无代沟。孟老师的素描教学体系别开生面，情理相融，很受学生的欢迎。
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部分人员在文化广场留影，左起：富华、邵隆海、俞云阶、陈逸飞、刘耀真、魏景山、程偕华、朱广发、朱德真、周碧初、邱瑞敏。
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被誉为“华东第一大画家”的俞云阶老师。上世纪50年代，他被苏联画家马克西莫夫选中，成为上海唯一入选“马训班”的成员。俞老师一生坎坷，但他始终以徐悲鸿的赠言“勇猛精进”为人生格言。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他以“戴帽改造”的身份来到上海美专，上课时他是老师，下课后就要倒痰盂。但我们对他非常敬重和仰慕。他在教学上是比较严格的，在生活中和我们的关系很亲近，师生之间可以说是无所不谈。他对于自己的艺术创作非常认真，而且他还很谦虚，会让我们对他的作品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上观：俞云阶先生的创作既是现实主义的，同时又怀有浪漫主义气质和英雄主义情结。
魏景山：是的。我至今还记得他带我们去写生的情景。他告诉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不抱成见地去观察和体验生活，就会发现新事物和新风貌，从而激起心里的创作热情，避免老一套的表现方法。
他要求我们，只要对画面有不满意的地方，就用刮刀把整幅画作全部刮掉，第二天从头开始画。一开始，我们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的成果刮掉？后来才逐渐体会到他的用意——一张油画能否在完成的时候依然呈现出一种新鲜感，取决于你能否对所描绘的对象始终保持敏锐的感觉，并把这种感觉留在画面上。把前一次画得不满意的地方否定掉，才能把最后一次的新鲜感留下来。
始终保持敏锐、在画面中呈现新鲜的艺术感受，这是他对我影响最深的一点。在后来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我都在尽力实践他的这一理念。正如他所说：“艺术是一生的事，不仅仅是学校里的四五年。”
魏景山《智慧与毅力——数学家陈景润》1977年
在孤独中进入艺术的世界
上观：在《占领总统府》之后，您紧接着又完成了一幅经典之作《智慧与毅力——数学家陈景润》。当时是怎么想到画陈景润的？
魏景山：当年我读到一篇关于陈景润的报告文学，感触良多。1973年，陈景润在《中国科学》发表了对“哥德巴赫猜想”的突破性研究。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他就像一位孤独的勇士，在风暴中坚守着学术理想的灯塔。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他在艰苦环境中工作的场景表现出来。
上观：这幅作品的用色很独特，那盏黑暗中的油灯，有种伦勃朗的味道。
魏景山：当时我找了一位模特，他的外形和陈景润有点神似，也剃了个平头。我还到上海图书馆借了一些和数学有关的书籍，在画室里精心布置了他伏案工作的环境。然后关闭灯光，点起油灯，就对着眼前的场景写生。
上观：您还创作过不少与音乐有关的作品，比如《音乐家黄自》《向巴赫致敬》《夜曲一》《夜曲二》。听说您的小提琴也拉得很好，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魏景山：我是15岁开始学小提琴的。到油雕院工作后，一位同事介绍我认识了上海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李牧真，我经常向他讨教学习。后来我去美国留学时，也一直带着小提琴。
上观：哪些音乐作品对您的影响比较深？
魏景山：我非常喜欢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以及他的小提琴奏鸣曲和交响曲。勃拉姆斯和巴赫的音乐也给予我很多灵感。勃拉姆斯的音乐忧郁、温暖，尤其是晚年的作品比较深沉。在他的旋律里能听到徘徊，听到千回百转。
上观：音乐与绘画都是全人类的共同语言，能表达最深沉细微的情感。
魏景山：乐思与画意会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我后来还学习弹钢琴，我想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音乐，就像我离不开画画一样。
魏景山《向巴赫致敬》
上观：您1984年到美国留学后，看到了哪些新的艺术风景？
魏景山：我在美国主要学习了抽象绘画，从写实到抽象，为我打开了新的视野。当年在纽约的时候，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就像是我的另一所大学，那里收藏着全世界各个时期、各个艺术流派的经典之作。不过，最打动我的还是写实主义绘画。
纽约是一座艺术氛围非常浓厚的城市，除了博物馆，我最喜欢的地方还有卡内基音乐厅。
上观：除了绘画和音乐，您对雕塑也情有独钟？
魏景山：我在上海美专读书的时候就开始尝试做雕塑。当时，张充仁老师是雕塑系主任，他是非常资深的艺术家，既擅长雕塑，水彩画也画得非常好。在他的影响下，我喜欢上了雕塑，差点想转去雕塑系。
雕塑和画画其实是相通的，只不过一个是三维的，一个是二维的。到油雕院工作后，我一边画油画，一边尝试做了不少主题性雕塑，积累了一些经验。
在美国留学时，我为“小提琴之王”帕格尼尼做过塑像。回国后，上海音乐学院邀请我为著名作曲家丁善德先生做一尊铜像。雕塑的要义在于用雕塑的独特语汇表现出人物的精神气质。为了深入了解丁善德先生，我读了有关他的传记，采访了他的家属，还走访了他的学生和朋友。
上观：看来，功夫在画外，只懂得画画可能还不足以成就一名优秀的画家。
魏景山：首先要打好扎实的基本功，只有掌握了比较高超的绘画技能，才有可能把内心的体验表达在作品中。除此之外，还要不断地积累对生活的体验，培养对美的感知力。
总之，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具备一定的天赋和发自内心的热爱是缺一不可的。只有真正热爱这门艺术，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孜孜不倦地训练自己，抛开喧嚣，在孤独中进入艺术的世界。
魏景山《藏女》2016年
与世无争，与画也无争
上观：您刚才提到在美国时学习了抽象绘画，回国后也创作过一些抽象作品，但您最倾心的还是写实主义。写实绘画究竟有什么魅力？
魏景山：有人说，写实主义早就过时了，但我对写实绘画还是痴心不改。
回首世界美术史的漫长历程，在写实主义的高潮退去之后，诞生了立体主义、抽象主义等各种风潮，但从事写实绘画的画家还是前赴后继，还有很多人在坚持走这条路。
如今的摄影技术很发达，AI技术甚至可以随时随地生成逼真的画面，但写实绘画仍然有它不可比拟的价值。每当我看到一些所谓的写实作品画成了摄影作品的翻版时，就觉得很惋惜。
上观：在一些普通观众眼里，“画得像”似乎仍然是评价一幅画最直观的标准。
魏景山：“画得像”确实是一个重要的标准，但不是评判一幅写实绘画的唯一标准，更不是我们唯一的追求。这里面有一个分寸的问题。高度的写实，并不等于高度模仿照片的效果，绘画终究不能脱离绘画的语言，除了造型准确，还要通过用笔、用色等要素来体现艺术家自己的眼光和独特的艺术创造。
上观：上世纪80年代，有不少优秀的艺术家走出国门，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您目睹同行走上了将艺术与商业成功结合的道路，却没有做出同样的选择？
魏景山：我在纽约毕业后，大多数时间都在做油画的修复工作，画一些自己想画的作品。我并不羡慕那些受到市场追捧的同行，因为我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追求商业上的成功，并产出大量的作品，仅靠个人的力量可能是难以胜任的。我只想不受约束，自由地画画。
上观：您回国后，有不少作品在展览中亮相，但至今没有举办过个人展览，为什么？
魏景山：在美国的时候，我在学校里举办过小型的展览。回国后之所以一直没有办个展，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作品还不够好，没有太多新意，我不想展示那些大家都已经很熟悉的画面。假如有一天要办个展，我希望能让观众感受到一些新意。
上观：新意是可遇不可求的。
魏景山：甚至可能一直遇不到。
上观：在很多人看来，办个人画展、签约画廊、赢得市场的认可，是一个画家成功的标志。
魏景山：这或许是成功的一部分吧，但不是我所追求的。我相信，绘画存在的意义在于创造美，而不是重复。追求属于自己的独特艺术面貌，并在画中表达出来，就是我所理解的成功。
上观：曾经有同行评价您“与世无争，与画也无争”。
魏景山：这话没错。
上观：对于年轻的后辈，您有哪些过来人的建议？
魏景山：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并且坚定地走下去。不要怕试错，不要怕付出代价，也不要在意旁人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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